攝影這種東西 就是我個人史的日記呀
私小說才是最接近攝影的
「已經忍無可忍了。這可不是因為我的慢性各嚦巴拉 ( geribara ) 中耳炎。而只不過碰巧趕上了個時尚攝影氾濫成災的時代,其中所出現的臉、裸體、私生活以及風景全部都是謊言,這讓我實在無法忍受。我的這些照片與那些謊言照片可不一樣。這本《センチメンタルな旅》(《感傷之旅》) 包含了我的愛,同時也包含我作為攝影家的覺悟。我並不是說『因為我拍攝了自己的新婚旅行,所以這些是真實的照片!』不過是因為我將作為攝影家的出發點表現為愛情,並正好以私小說為開端罷了。對我的攝影而言,一直以來我都覺得私小說是最貼切的。而且,我認為,私小說才是最接近攝影的。」
1971 年,荒木經惟與電通總務部的青木陽子結婚。他將拍攝新婚旅行的照片製作成《センチメンタルな旅》,自費出版。
最初這本攝影集中是沒有文章的,不過,當他到紀伊國屋書店,請書店允許他把攝影集放在店裡銷售的時候,社長田邊茂一說:「只有照片還不夠,最好還要寫點什麼」這才添上這篇文章。後來荒木經惟開始頻繁地講述自己的照片,而這篇文章可以說是最初的一步。
在這篇文章裡,荒木經惟想要說的是,是否拍攝下拍攝者與拍攝物件之間的關係決定了照片是否是「真實的照片」。並且非常謹慎地聲明,拍攝自己的新婚旅行並不等於就是真實的照片。即便是拍攝新婚旅行,如果沒有與對方深入接觸,那就是「虛假的照片」。總而言之,他認為攝影就是如何與物件建立關係的問題,並將這樣的關係性拍攝下來的行為。
這本攝影集裡面有妻子陽子的裸照,也有他們性交時拍攝的照片。這些照片都是平平常常地進行拍攝,並不會讓人覺得這是將私生活曝露於公眾面前的某種暴露狂行徑,但肯定是那種夫妻之間希望作為私人記憶而拍攝下來的極其私密的照片。
他之所以將夫妻關係的開端曝露在他人的視線之下,與《超現實感傷主義宣言2》那時候一樣,是因為他有這樣一種決心,即必須從一切的原點出發。從某種意義上講,公開自己的新婚旅行,這種行為是最適合作為私攝影的起點。
不過,對荒木經惟而言,這是一種必然的行為,但對他的妻子陽子來說,又是什麼樣情況呢?
《ゼロックス写真帖》(《全錄寫真帖》) 底頁的合作者名單中,一直都有青木陽子的名字,顯然,她在結婚之前就已經是荒木經惟的知音。可是,荒木經惟連性行為的照片都公開發表,這種私事與攝影不加以區分的行徑,她難道就沒有抵觸嗎?
「一般情況下,對方不是很容易就會拒絕嘛。而她卻毫不在意,這讓我心生佩服。因為我雖然在表面上會說一些『把拍攝的照片原原本本地展示出來就是攝影』這種話,但是心裡還是會覺得這麼做有點不合適。總之,她給了我很大的鼓勵。她對我說,你思考的事情是對的。做吧!做吧!於是就開始拍了。」
《センチメンタルな旅》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陽子的表情。不管是哪一張,都是一幅抑鬱沉悶、無精打采的樣子,絲毫感受不到新婚之旅的那種盛大熱鬧的氣氛。《センチメンタルな旅》之後,過了20年,陽子病逝,他將《センチメンタルな旅》與陽子去世之前的照片組合在一起,出版了續篇《センチメンタルな旅・冬の旅》( 1991 年,新潮社 ),這本攝影集的後半部分,陽子的表情明朗快活,簡直判若兩人,是陽子的性格在這20年時間裡發生變化了嗎? 可能是有這一部分的原因吧。不過,除此之外,還能夠從這些照片中進一步感受到的,是他們倆關係的本質。
可能在新婚旅行期間,陽子並不是一直都是那種陰鬱的表情吧。應該也有新娘般的歡笑,有興奮的時刻吧。但是,荒木經惟並沒有拍攝那樣的表情。拍攝的全都是陽子抑鬱的表情。因為荒木經惟注意到了陽子的陰鬱,被這種表情所吸引而拍攝的。看起來好像是把自己疊加在她的陰影中似的。
「攝影這種東西,就是我個人史的日記呀,是非常零散的喲。從一開始就不可能非常熟練地、啪的一下就拍好的呀。比如,立木義浩是在明朗的四國長大的,他拍攝的《舌出し天使》(《吐舌頭的天使》)這個作品就有種外國人的感覺。」
「當時我比較喜歡那種陰鬱、有歷史感之類的東西。我住的那個地方,是平民區,家裡也有點窮,也比較陰鬱;而她呢,年輕的時候就和父母分開,所以一直都很不容易。在我這裡,攝影就像是壯陽藥一樣,照片是為了好好地看對方而存在的東西,比起剛剛認識的那個時期,最後那段時間,我能更經常和她在一起,我想她可能也明白我一直想要的是什麼了吧,覺得可以輕鬆地表現出自己開朗的那一面。同時,我也讓她表現得開朗愉快。因為讓黯淡的黑暗得到陽光的照射,這就是攝影的行為,之所以會變得開朗,這完全是因為攝影的緣故。」
━━大竹昭子
**********
儘管荒木經惟現在已經出版了 300 多本書 ( 譯註:截至 2004 年 ),但他出版的第一本書 ( 私人出版 ) 仍然是他最好的書之一。繼他那些稍縱即逝的影印書 ( 譯註:《ゼロックス写真帖》,《全錄寫真帖》) 之後,《センチメンタルな旅》(《感傷之旅》) 完美地表達了他的美學立場,這是他所謂的「私小說」的首次體現:「我從『私小說』開始——就我而言,它很可能仍然是『私小說』——因為我相信沒有什麼能比『私小說』更能和這些照片相提並論。」
在一頁以傳真手寫形式列印,並在完成後粘貼到書中的綠色頁面上,荒木經惟對讀者說:「親愛的先生,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簡直無法忍受所有那些匿名的面孔,所有那些赤裸的身體,所有那些本質上是假的私人生活和場景。這本書與隨處可見的假照片毫無關係。 」
他繼續說,他並不保證照片的真實性,他所做的只是記錄他的蜜月歷程。然而,這本書的一切基調,從它的懺悔模式到它的製作,都是為了讓讀者相信書中講述的是真相。這本書是悲觀的、憂鬱的、輓歌式的。每頁都印著一張小照片,從封面上的結婚照,到荒木經惟年輕新娘陽子的第一張著名照片,陽子在開往蜜月目的地的火車上若有所思,再到酒店內部和旅遊景點,這些照片幾乎沒有任何表情。這個故事只是一個普通人在蜜月期間所做的事情的普通故事,透過樸素的灰色快照來講述,任何人都可以拍攝這種照片。
只有荒木在與陽子做愛時拍攝她的臉的場景,以及突然出現的一座墳墓的先見之明的影像,才使整個場景變得與眾不同。但這已經足夠了——這本書的簡單性中蘊含著深刻的情感。它既是蜜月旅行的記錄,也是照片作為極其強大的記憶痕跡的多種方式的巧妙展示。這本書雖然源自於「Provoke」團體的存在主義美學,但在風格上卻與「Provoke」的表現主義風格截然相反,並果斷地宣告了荒木經惟的到來。
譯自《The Photobook:A History》( volume I ) by Martin Parr & Gerry Badger
出版年:2016 年 完全復刻版
尺寸:H245mm x W250mm,精裝
頁數: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