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與足跡 -鄭桑溪的映像旅程〉

〈光影與足跡 -鄭桑溪的映像旅程〉

文:張照堂


第一張圖,1955 年的基隆港灣,一艘簡陋木造的交通漁船在茫茫晨霧中起錨,開往鼻頭角。船員忙著收纜,搭載的旅客擠坐在船中間。他們是這個安靜、沈眠的城市中較早甦醒的人,在蒼茫的天色與陰寒的氣候中啟航。港灣城市沈滯著一股獨有的憂鬱與浪漫,船上這群人彷彿即將展開一段遷徙跋涉的航程,圖像中呈現的渺茫景深、輕微失焦、粗粒質感與藥膜失落,那種久遠的歲月跡痕,更增加了我們對鄉愁的想像。


第二張圖,1957 年基隆仁二路港邊行人道上,黯淡未曉的陰濕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解不開的凝結壓抑,漂浮的原木擁塞著港灣,一名穿著整齊卻面貌不明的早起者倚著拐杖在人行道上漫步。這灰茫陰鬱的都市底圖彷彿是因為紀錄者曝光不足,在暗房中加沖加晒後所產生碳畫般的版印效果。這黑白、凝聚、低調的粗粒子異質感,令人想及五○年代初義大利新寫實主義的電影畫面,甚或是日後安東尼奧尼的影片基調:影像的魅力不在複製現實,而是游移現實,影像的背後應該還有另一個影像,以及第二、第三、第四個.....影像。四十年前,年輕體 弱的鄭桑溪揹著相機在黎明前的港灣尋找,他看到了城市的寂寥與憂鬱,也意外捕捉了一種現實的疏離意象,以及十分文學性的異鄉人般的視覺告白。


第三張圖,1960 年的基隆信二路,一名推著烤地瓜車的男子向前行來,三個踩著三輪車的人在他身後左右穿梭,在長鏡頭的壓縮取景下,這些行人又和遠距離的輪舶、碼頭、崗哨、軍車、電影看板....等量的平貼在一個畫面上,十分有機有韻地呈現港口都市的生態作息。我們看到一個老城市在歲月遞變進程中的原貌,沒有預設,沒有成見,甚或沒有執意創作的概念,有的只是紀錄者直覺、隨性的快門起落,以及「當時我在場」的實證表白。


第四張圖,1962 年的基隆火車站庫廠,四輛編號 CT251 至 CT258 的蒸汽火車頭一字排開,它們的煙囪正冒著白氣隨時準備往前衝,一名挑擔的男人卻悠然走在前方鐵軌上。25 歲的鄭桑溪站在陸橋上看見這一切,他看到挑著竹籃的男子從右方切入,跨過二條鐵軌後轉向然後搖擺徐緩地向前走來,於是鄭桑溪按下快門。這張圖像帶給我們許多解讀的聯想,我們讀到人的微渺與機械的蠻橫,生活的艱辛與幽默,工農社會交錯的抗衡與落差.....到底是人在引領這些冒煙的火車頭向前走,還是這些機械猛獸在追趕著人......?或者雙方正屏息以待......這些猜與解讀或許有點「出軌」,但圖像裡所宣示出的-- 單純而有力之時代躍動,倒是毋庸置疑的。


第五張圖,1957年的基隆義二路上,一場民間祭典正舉行,一個「公背婆」的藝人好像落單似的走在遊行隊伍中,神情有點漠然,而好奇的孩童們跟前跟後,腳步和這對公婆齊飛,趣味盎然,卻仍掩飾不了街頭藝人落寞的宿命感。鄭桑溪自張才老師那兒學習了庶民化的攝影觀,崇尚自然,尊敬真實,以及體察生活的感性層面,但仍保持若即若離的關照點,如此才能超越無情與煽情的邊緣線。


第六張圖,1960 年的蘭嶼小島上,一名蘭嶼女人雙手挽著一個木製盤子,上面盛裝荷葉覆蓋著芋頭,對著鏡頭微笑。十分典雅、大方的取景構成,井然有序地描繪出雅美族人的姿容、 習俗與環境景觀,它使人想及達文西的名作「蒙娜麗莎」,同樣是一個女人在天色田野的襯托下展露著神秘的微笑。在一種和諧、安詳與自得的氛圍中,女性獨有的欲迎還拒之含笑, 增加了意象的揣度與延展。


24 歲的鄭桑溪第一次上蘭嶼,他拍了許多照片,底片卻多已蝕蛀與流失。「蘭嶼婦人」這唯 一當時只按下一次快門的底片,如今也藥膜脫損,跡紋四佈,一如歲月之沈積。37 年前,鄭桑溪以為他拍到的是個雅美族的未婚小姐,第二年再度造訪時,準備了放大照片想送給她, 四處打聽之下才知道她原來早就是個母親了,總之當時未能尋獲到她。雅美婦人有點憂鬱的微笑,不知今日是否無恙?


同樣的,在鄭桑溪比較少見的人物正面特寫取景中,那個在宜蘭水田中抱著稻穗憨笑的孩童 ( 1962 ),在關渡河邊皺紋亂竄的漁夫 ( 1960 ),在碧潭鄉間咬著奶嘴比手畫腳的兒童 ( 1962 ), 在菁峒坑亮著白齒吸菸的黑臉礦工 ( 1965 ) .....他們看著鏡頭,看著鄭桑溪,當時並不自覺時 光一分一秒鐘逝去。如今我們回首看他們,看著他們的憂鬱與歡欣,看歲月留駐,同時也看到鄭桑溪的行腳足跡,以及他的淳樸、生動的光影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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