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有影: 劉振祥攝影集》

《臺灣有影: 劉振祥攝影集》

追逐與遁逃〉

劉振祥的失樂園記憶

 

文:張照堂


「蜘蛛有八個眼睛,隨時可以環顧四周,但只有前方兩個大眼睛可以調焦並辨識物體。」


 一九八三年,振祥二十歲,他的攝影剛起步,入伍之前舉辦了首次個展,並出了第一本專輯 「問劉二十」。當時,我寫了一則短序,從他彩色正片中的鄉愁與詩意,談到黑白負像中的神秘與寂靜。那時候,真羨慕他的青春年少,一種早熟的思慮和苦悶,建構了單純、青澀的少年風景與夢幻。


 一九八八年,振祥二十五歲。退役之後在新聞陣線衝刺數年,舉辦了第二次個展:「解嚴前後」,並出版了個人攝影冊,列名「台灣攝影家群象」叢書之一。他先前的游移與羞怯,經過軍隊閉關與政局解放的洗禮,已然脫胎換骨。在社會街頭那汗水與拳頭的對峙角力中,他以膠片凝結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時代魅影,仍然是一種振祥式的風景與夢幻,不同的是他已把自己拋入人群中,跟他們一起喝氣、跌爬與喊叫。


到了一九九九年,振祥滿三十六歲,累積了多年經驗,不再委身於人,自己開啟攝影工作室,涉獵更廣的拍攝題材,從新聞、廣告、劇場、肖像或專題上做各種試探與突破。我不禁想起有關蜘蛛的視力狀態。除了兩個眼睛對焦外,振祥更厲害的是其餘六個眼睛還一邊亂掃,隨時入焦,就像他經常同時把三、四個相機帶在身邊一般,在失焦、聚焦一瞬間、獵物想逃脫,卻總會被他吞噬掉。


其實,攝影的遊戲本就在追逐與遁逃的互動過程上醞釀與發酵,有時意識隱祕,有時表象明晰,振祥作品中,追與逃的意象尤為強烈。

在這本攝影選集「台灣有影」中,概括包含三類作品:「社會風景」、「舞台風景」與「心靈風景」。宛若蜘蛛般的聯想視力,這些影像既可以是生命風景,也可能是死亡夢幻,是心靈與肉體的浩劫啓示,更是令人驚歎的一場失樂園回憶。


啟開第一頁,五股山上的寺廟,一個參加萬佛會祈靈的童稚容顏。小信徒雙手合十,深沉又明燦的大眼彷彿黑淵一般,引向無垠的遙遠與虛空……然後是一群野地小孩在青年公園跑馬場廢墟上玩火把,戲弄中宛如要開始一場生命儀式。高雄愛河邊的座椅上,躺著個昏死卻又隨時會跳起來戰鬥的流浪漢;陽明山農厝,光著半身的青年挽著一隻狼狗,在詭異的角度與離奇的引喻對比下,隱藏著說不出所以然的冷澀與曖昧…然後是相扶的盲歌手、背著佛祖行走的出家人、昏迷的八家將、抓狂的乩童以及劍拔弩張的街頭戰場。這些台灣底層的游移個體,在鏡頭中背負沉重的生命包袱,但仍不喪失一種靜定的尊嚴。

除了騷動,振祥也用極為敏慧細膩的視角去觀察「安靜」。花蓮病床上的早產兒,潮州車站的候車女郎、內湖郊區倚著板凳踽踽而行的老婦、陽明山家厝中午寐的祖父縐顏、馬公古宅裡殘壁裂框的家族遺容,或是台中曠地午夜散場時的淒冷氛圍…這些安靜,以一種陰柔的調性,與騷動抗衡。我們見不到候車女子與獨行老婦的顏容,卻倍感巨大的寂寥;早產兒的孤伶與老祖父的滄桑身影上,他們緊閉的雙眼,不知是表達恩寵或寬容?我不禁憶及振祥年輕時寫下的短扎:「距離出生愈遠,離死亡就愈近,我不清楚為什麼來到這世間?」這幾幅圖像似乎提出或解答了這些疑問。他在這動靜交錯的迷惘情境中建構了台灣庶民的社會風景。

 

風景有多少真實?多少虛假?人生的風景是一齣舞台的戲碼嗎?


年少時的振祥看雲門舞集表演的「夢土」時,懵懂加上疲累,就在後座睡著了。成為影舞捕手之後,他的眼簾再沒垂下,反張得又狠又大在台前幕後瞟瞪搜尋。八零年代之後的表演藝術在台北熱鬧起落,振祥的勤快與敏銳,精準與速捷,得到許多發揮的機會。誠然,精彩的作品不是複製舞台的演出,而是在現場之外的等待、發現與塑造中顯影而出。振祥的舞台攝影不只抓住速度與力道,不只呈現感情與氣氛,更重要的是在一般人不留神的剎那間,擒獲了一種能量狀態。「夢土」後台上,目光如炬的女舞者臉上覆罩著殘絲縷網,豐富的光影佈局及質感層次顯示了非凡的神氣,這是在台下的觀眾見不到的肖像快照。

 

「九歌」中的山鬼被高高拋在半空中,哀痛卻優美的姿容宛若在無重力太空幻境中漂泊浮沉;「江子翠南管樂團」兩名女演員倚窗沉思凝望、像兩具冷冷的歷史頭顱被活生生擺在現代景窗上,牽動了過去 vs.未來的疏離聯想。海灘上「奶精儀式」的即興演出,田野上「涅擊」的排場亮相,都奧妙地結合了人與天、地間的相屬互動,舞影形色間,我們隱然聽到風聲與水聲,感染人氣與空氣,一種神秘的魅惑氛圍,赫然跳出舞台風景的框框,引往更遼闊深遠的精靈領域。


提及精神狀態,這本攝影集的第三個部份:「心靈風景」,其迷離晦澀的異象更叫人驚愕,心緒沉淪。前半段的圖影,他是以底片夾層半透明的影印紙一起放大顯影,一些原本就頗為詭奇的殘影斷面,在矇混上一層層類似炭筆、版畫效果的加料質粒,影像中的人與物彷彿身陷垢穢雜訊的黏貼糾纏中,無以自拔。人形物象在這兒一如身陷地穴,滿佈塵灰與風霜的記憶體,減削了現實層次的空間,卻增添了更豐厚的視覺想像力,這是振祥在紀錄寫實之外另一種後製嚐試。


「心靈風景」的後半部作品,則是藉助於自然現象的偶發機能發展出來的。振祥於一九八七年拍的一批底片在一次颱風淹水後突顯神蹟,浸泡後的顯影圖像竟反映出世間另一種災情隱相。在這些意外的圖像中,水蝕風化後的藥膜成黴,並逐層滋漫與吞食每一個形體與臉顏,這些魂魄與肌骨似已被黴菌所包圍、抹毀、毫無出路,一幅幅煉獄般的人世相蒞臨。四處竄逃的黴影漬跡,是神祇揮灑出來的油彩,異常的層次,驚人的細節肌理,現實與抽象的交會與對話,以及繪畫與文學的引喻聯想,這些殘影解象的奇幻足以重重將人擊倒,清醒之後,仍想再多看幾眼。

 

當我們仔細閱讀這些追逐與遁逃的人生風景,在街頭或舞台上的奔波人物,呼之欲出地想衝出振祥的小小景窗,許多臉顏似已逃出畫面,但半個殘影仍被留困在邊緣上;另一批被塗繪與腐蝕的人群,在天譴般的蠶食敗壞中隱沒…我們不知該痛喊,抑或哀悼?


一向怯於文字與語言的振祥,以他自己的影像美學建構了這樣一個強烈、獨特、沉重的人間繪。現實也罷,幻影也罷,這虛實交錯的失樂園記憶,將會是我們在台灣世紀末的穹蒼中,所能瞥見的最灼人的一道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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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是裝訂錯誤的版本。如果可以重拍,我可以提供正確的版本重拍。

劉振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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