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良  〈從傷痛中重塑人性尊嚴〉

沈昭良 〈從傷痛中重塑人性尊嚴〉

 

 

摘自沈昭良『從傷痛中重塑人性尊嚴』,作者為自由時報記者


文:沈昭良


        原本天真的以為這只是一場時空錯亂的夢幻,隨著記者同業不斷從各地傳回災區影像,我不得不相信,我們正共同見證著上天給予這個島國子民的一場最無情試煉。九二一凌晨的山搖地動,造成台灣百年罕見的重大災情,傾毀的家園,慘重的人員傷亡,使台灣人民經歷強烈而痛苦的集體記憶,也讓長期身 處浮誇、盲動和苟安環境下的生靈,重新領會生命危脆的必朽本質和自然宇宙力量的恆變無常。


        震後數天,藉由媒體的訊息傳遞,彷彿是災難影片中的虛構情節,一幕幕在國人面前上演,漫長的重建歷程和無止盡的心靈煎熬,不僅令災民手足無措,甚至連嚎啕大哭對存活的鄉親而言,都是一種奢求,面對百廢待舉的殘破景象,久久未曾浮現的助人動機和愛心義舉,在此刻急速擴大凝聚。做為生命共同體的一份子不免自問,「我能做些什麼?」就這樣,來自民間各個角落的救災人力及物資大批湧入災區,讓危急的苦難得以逐漸紓解。


        時間伴隨著空氣中瀰漫的凝重氛圍,持續在我的生活週遭加溫加劇,如何有效提供災民較直接助益的理智和衝動。亦不斷在腦海中糾葛纏繞,未曾消去。經過多日沈思,我和遵慈決定在適當的時機,前往需要的鄉鎮為災民貢獻能力所及的些微助益。至於提供協助的內容,我們則選擇回歸早期攝影術之所以被發明的動機為出發點,以為證件紛失的災區民眾免費拍攝證件照的方式,略盡影像工作者的棉薄之力。

    

        在初步確認工作方向後,我們開始尋找需要此項服務的災區和民眾,不料,遍詢中部主要災區的鄉鎮機關,所得的答案多是「我們還沒想到那麼遠」,「目前還沒有需要」等理由婉拒,惟有中寮鄉公所以堅定的口吻回覆我們「鄉民需要這樣的服務」。此時,我們雖因確定目的地而振奮,同時也對「任何涉及公眾事務的團體或個人,必須站在公眾的立場,設想他們所面臨的問題」一事警惕不已。


        十月二日清晨,我們懷著肅穆的心情,攜帶簡便的裝備,由台北出發前往中寮,上午六時三十分,車子滑下王田交流道,緩緩行經南投災區,強震造成的路面龜裂和房舍毁損令人觸目心驚,在開往中寮的路上,更沿途可見鄉民在自家門前空地或果園內,寄居棚架,勉強渡日。當我們進入中寮鄉的主要市集——永平路時,映入眼簾的盡是忙著整理家圍的災民和成排塌陷傾倒的房舍;夾雜著塵土的空氣突然變得死寂,我倆沈默不語。


        記憶中的中寮,居民多以務農為生,時間似乎不會為這個山林小鎮帶來太多的改變,樸實的農家守護著傳統的農業,處處可見農村生活的悠閒雅緻,也因此中寮人的平凡歲月,有著較其他外鄉多幾分的自在與滿足。曾幾何時,中寮在這一次的震災中,全鄉近九成的房屋傾毀,一百七十餘人喪生,無助的凝望推土機和怪手來回不停推鏟過往的繁榮和夢想——我們真的要相信,一次地震可以毫不留情地摧毀我們所有的期盼和努力。


        上午八時三十分,在民政課吳小姐的協調下,我們分工合作,迅速在中寮國小開設一處免費攝影站,一面登記一面拍照,為讓當地民眾知曉此一服務,救災中心不斷以廣播告知村民,醫護站的熱心護士更情商國軍弟兄,用摩托車載菩她到街道上以擴音器「叫喊」。靠著這般克難的「宣傳」方式,人潮才逐漸聚集。


        在為期兩天近百人次的拍照過程中,除了民眾的連聲道謝,和憲兵同志在緊要關頭以人力代替支撐工具、協助拍攝的耐心互動外,也總有些片刻的交談讓聞者不勝唏噓。小女孩擔心地央求:「可不可以不要讓我額頭上的傷口露出 來?」;老先生堅持穿上乾淨的襯衫,告訴我;「這可能是這輩子最後一次照相」;婦人仍不雨相信親人亡故的事實, 喃喃念著「怎麼會這樣?」;中年男人滿身土漬,汗流浹背趕來:「房子垮了,證件全沒了」等等,而對這些傷感的對話,再多的安慰似乎已於事無補,而我也幾乎只能靜默地以同理心點頭回應。


        透過觀景窗,我雖不難理解試圖從艱困環境中重新站立起來的生命熱望,但也同時殘酷地望見未經修飾驚魂甫定的災民容貌。於是,我竭盡所能地為他們整理儀容,反覆確認焦距,期望從照片中重塑遭地震無情創痛的人性尊嚴。從事攝影工作多年,我第一次體認到,當災難發生,人類被徹底回歸至生命最根本的基底時,能否證明自己為社會結構的一 份子,竟因為是否擁有一張照片驗證自我的存在。彷彿獲得新生。


        做為台灣人,有時我不免和其他人一樣,會為社會上出現的一些亂象感到困惑、無力甚或沮喪,但偶爾我們也能目睹一些有志之士,或從事公益而無私奉獻,或關懷土地而摩頂放踵。這些堅持總能一再地牽動我們的心,而為之喝采,甚至足以令人在社會亂象的挫折中,感受到另一股截然不同的熱度與榮光。身為攝影記者,我也恆常以此種熱度和榮光做為標準,去驗證攝影藝術自主性之外,足以撩撥我們省思,進而改造現實環境的效能。這種效能又非流於教條、口號,而是透過鏡頭語言將一種精緻的、內斂的民族特質和修持,在快門葉片閃過之後,轉化為一連串的錯愕與感動。為此,我總是習慣性地、欣喜地從別人的身上、舉措或言談中尋找並驚見台灣人美好的品質,同時將它凝縮於膠卷上,而這種我將它視為台灣人寶貴資產的良好品質,不僅踏實、質樸,且勇敢又富韌性。此次因為農災而結識的中寮鄉親如是,台灣人亦如是。

 

cover photo credit:張照堂 歲月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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